主题:古龙《边城刀声》

发表于2009-10-12
有他的亲人在,这里只有回忆。
痛苦的回忆!
他来到这里,为的只是去品尝那痛苦的回忆?傅红雪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但承认又如何?不承认又如何?“十年前的万马堂虽已被你们毁了,但十年后的万马堂
却是为了毁灭你们,而再度出现的。”她的声音虽然隔着窗子,却依然是那么的轻柔:
“走,快点离开这里,小傅,这里的一切,绝对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
走?十年前的走,换来了十年的痛苦。
十年来他才深深体会到,这世上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仇恨令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整个
世界。
十年的痛苦,才让他知道一件事。
男女之间,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
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会明白?“十年前我已错了一次。”傅红雪的眼睛里
虽然有着痛楚,声音却是平静的:“今天我不想再错。”
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十年前,我己错误地让你走,今天我又怎能再让你走呢?”
“你不能——”
显然的,她也知道傅红雪的意思,也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但她已来不及阻挡了。
窗子一破,傅红雪的人已到了里面,但是任他的身法再快,也快不过翠浓。
傅红雪一落定,翠浓就鬼魅般的消失,迎宾处里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如果不是这股香气存在,傅红雪一定会以为刚刚又是午夜梦回的幻境。
夕阳的余晖穿过已破了的窗子,停留在傅红雪的脸上,此刻他已不再有悲痛,也不再有
激动了,他的脸又恢复了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他的头已低下,仿佛在看着刚刚她站立的地方,又仿佛在沉思。
就在这同一时间里,叶开也在沉思。
他的人虽然已回到了万马堂,却是在屋顶上沉思。
四叶开就坐在傅红雪的屋顶上,就坐在被一枪刺破的屋瓦旁,他双眼注视着破洞,房内
的一切也尽在叶开的眼底。
被枪刺在地上的慕容明珠,此刻已不见了,房内也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
曾有过打斗的痕迹,除了屋顶上的这个破洞。
慕容明珠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叶开移走的?如果是叶开,他为什么要移走尸
体?如果不是,那么又是谁?这些问题,傅红雪连想都没有想,他离开了迎宾处,就直接回
到房里,他当然也看见房里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慕容明珠的尸体已不见了。
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躺在床上,一躺下,就看见了叶开的一双眼。
叶开从破洞中看见傅红雪进来,看见他躺下,也看见傅红雪看见他,但是傅红雪却连一
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叶开实在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不是人?”
叶开不知何时已下了屋顶,而从门口走进,他就站在床前盯着傅红雪。
“你是不是狗?”傅红雪不答反问,也只有傅红雪才会用这样的句子来作回答。
发表于2009-10-12
楚的。”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得很清楚?”
“是。”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应该走了?”
“是。”吴天说:“只不过我还要求你一件事。”
“说。”
“我要带他们回去。”吴天说:“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都要带他们回去。”
叶开笑了。
“他们活着时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死了还会有什么用处?”叶开说:“只不过我也希
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请说!”
“不管是谁派你来的,我希望你回去告诉他,请他多保重自己。”叶开说:“等我去见
他时,希望他还是活得安然无恙。”
“他会的。”吴天说:“他一向是个很会保重自己的人。”
“那就好极了。”叶开笑了:“我真希望他能活着等到我去见他。”
“我可以保证他暂时还不会死的。”吴天也笑了:“我还可以保证你很快地就会见到他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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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雨楼·古龙《边城刀声》第二部 刀声——第九章 王老先生的意图>>
古龙《边城刀声》第二部 刀声
第九章 王老先生的意图
王老先生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死。
他一直相信他绝对可以比任何一个跟他同样年纪的人,都活得长久些。
他一直相信金钱是万能的,一直认为世界上没有金钱买不到的事,甚至连健康和生命都
包括在内。
六号、十六号、二十六号都死了,都死在叶开的手里,王老先生一点都不意外。
他们三个人的死,好像本来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他明知他们三人必死,为什么还要叫他们三个人去送死?为什么不让他们三人同时
出手?这一点连吴天都不太明白,他只明白王老先生交给他做的事,他就一定要做到。
王老先生要他将他们三个人都带回去,不管死活都要带回去。
吴天做到了。
“如果他们都已死在叶开的手里,我一定要在四个时辰之内看到他们的尸体。”
吴天临走之前,王老先生淡淡地交待了这么一件事,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可是
吴天也做到了。
他们死在正午之时,黄昏后王老先生就已经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二夕阳洒在瀑布上,金光闪动,泉水飞溅。
苏明明静静听完了叶开的话,沉思了很久,才抬头问叶开:“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既然
要那三个人来杀你,为什么又不要他们同时出手?”
“本来我也想不通这点。”叶开说:“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你说!”
发表于2009-10-12
“你房里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尸体忽然不见了,你一点也不惊讶?”叶开说。
“只有狗才会对尸体有兴趣。”傅红雪淡淡他说:“我就算不是人,也不可能会是狗
吧?”
“你看见我在屋顶上,就知道我一定知道慕容明珠的尸体到了什么地方去?”叶开找了
张椅子坐下:“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我明知道你会告诉我,为什么还要问呢?”傅红雪说。
“如果我忽然问不想告诉你呢?”叶开说。
“那么我问了也是白问。”傅红雪忽然笑了:“那么你就不是叶开。”
听见这句话,叶开也笑了:“看来你很了解我。”
“彼此。”
叶开又笑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壶酒,打开壶盖,对着嘴灌了一口,酒香立即溢满了房
间。
“我离开萧别离后,忽然想起有件事要问你,就朝你的房间走来,在还没有到你的房间
时,我听见了房内传出了一种不可能是你会弄的声音。”叶开说:“那是一种泼水的声音,
所以我立即上了屋顶,一上屋顶就发现那个破洞,我从那个破洞里看见公孙断在搬动慕容明
珠的尸体。”
“公孙断?”傅红雪微愣。
“是的。”叶开说:“公孙断一出房门,我当然跟了上去,但是在半路上,却看见你和
一个女人走进马芳铃的房间。”
“你一定想不到这个女人是谁?”傅红雪说。
“本来是猜不到,可是等我看见她的脸时,我就知道马芳铃为什么一定要死了。”
“哦?”傅红雪说:“马芳铃为什么一定要死?”
“因为马芳铃不死,白依伶就无法出现。”叶开说。
傅红雪看着叶开,在等他的解释。
“死人虽然复活了,但活着的人的青春,却不可能永远停留。”叶开说:“十年前万马
堂的人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活着,经过了十年,岁月多少会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
傅红雪同意地点点头。
“但是这次马空群他们的样子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老的样子都没有。”叶开说:
“事情要和十年前一样,马芳铃就必须死,但是他们虽然会有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方法复
活,却无法令岁月痕迹消失。”
“所以马芳铃就必须死。”傅红雪说:“所以才会有白依伶。”“应该是这样。”叶开
又喝了一口酒:“你和那个白依伶的对话,我不但听见了,也看见你背着她拔下自己的头发
丢在地上,然后捡起,说可能是凶手遗留下来的。”
——原来那根由石板缝中捡起的灰白头发,是傅红雪自己拔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为了什么?“我这么做的用意,我想你一定知
道。”傅红雪笑着说。
“你一看房间已被收拾得那么干净,当然知道不可能会再有任何线索留下来,所以你就
替凶手制造一点线索。”叶开说:“你当然知道这个线索一定会传到凶手的耳朵里,那么凶
手一定会心虚地想来掩灭线索,或者是杀了你。”
叶开笑了笑,又说:“只要他一动,你就能抓住他的尾巴。”“只要那个凶手有你这么
发表于2009-10-12
聪明,我的那根头发就白白牺牲了。”傅红雪叹了口气。
“你放心,就算他有那么聪明,也一定会动的。”叶开说:“因为他不能冒险。”
傅红雪想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呢?后来我在走廊上遇见的事,你有没有看见?”
“我和你一样,只听见声音。”叶开说:“在我躲的地方,只能看见走廊上的情形,而
无法看见迎宾处的里面。”
傅红雪又陷入沉思。
叶开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说:“人死都可以复活,声音当然也会有相似的。”
“那是她的声音。”傅红雪说:“我敢保证,那是她的声音。”“就算是她好了,你又
能怎么样呢?”叶开说:“她不想和你见面,一定有她的苦衷在,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谁说我在折磨自己?”傅红雪的脸上虽然很平静,内心却已在滴血了。
叶开当然知道他内心的感受,可是又能如何?感情的事,不是第三者能帮助的,更何况
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情感。
五相交十年,没有别人比他更了解傅红雪的感情,他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个很冷漠、孤傲
的人,其实情感比谁都痴,都热情,比谁都渴望爱情。
从小被训练成一个复仇的工具,长久下来,他已在自己的心深处筑了一道墙,自己的情
感固然无法挣脱出,别人的情感也根本进不去。
所以他就越冷漠、越孤做,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是空虚,说不出的寂寞,说不出的空
虚,尤其是到了夜深入静的时候,他寂寞得简直要发疯。
他时常会终宵难以成眠,所以常常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到天明。
他也很想能找到个可以互相倾诉,互相安慰,互相了解的伴侣,却又始终不敢将自己的
情感付出去。
最近他常常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翠浓那么残忍,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爱着翠浓的,
可是他自己却又拒绝承认。
人为什么总是对已得到的情感不知加以珍惜,却在失去后再追悔呢?——这种痛苦,本
就是人类最古老最深邃的痛苦。
万道彩霞,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床上的傅红雪照成了光暗两面。
看着他,叶开的眼中又浮出了一抹痛楚,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应该和他一点关系也没
有,本来也许是一个很平凡很平凡的人,但由于上一代的自私、仇恨的错误,他变成了一个
代人复仇的工具。
虽然后来叶开说出了这个秘密,但不幸已留在了傅红雪的身上,任叶开再怎么补偿,也
无法挽回……一口酒,一半从喉咙流入,一半从嘴角溢出,叶开用衣袖抹了抹嘴,才再开
口,说的却已和走廊的事无关了。
“公孙断本应该是一个脾气暴躁、刚烈的人,可是这次的公孙断却不一样。”叶开说:
“你有没有感觉到?”
傅红雪在听。
“慕容明珠死在你房里,他不但没有张扬,反而悄悄地将尸体移走,把房间打扫干
净。”叶开说:“还有早上马空群质问你时,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后来逼你出去要动
手时,公孙断也没出来。”
叶开注视着傅红雪,接着又说:“这种种的反常行为,你可了解到什么?”
“我在听。”傅红雪说。
发表于2009-10-12
“今日的万马堂绝不是那么单纯的只为了要杀我们。”叶开说:“万马堂重现江湖,一
定是有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阴谋?”傅红雪说:“什么样的阴谋?”
叶开又喝了口酒后,才说:“要万马堂重现江湖,需要多少的财力?不要说要这么大这
么多的房子在一夜之间恢复旧观,就拿马空群他们这些人来讲,他们真的是死后复活吗?”
叶开自己笑了笑,又说:“别说你了,我都不相信,可是你我一定都看得出来,这些人
绝不是别人乔装易容的,他们的的确确都是当年的那些人。”
他又说:“早上我到萧别离那儿,他的看法是,这些人死而复活是受了每七十六年一现
的彗星所影响。”
“彗星影响?”
“他说在我们居住的这个空间里,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存在,而这种神秘的力量
又受了每七十六年一现的彗星影响。”叶开笑着说:“然后这种神秘的力量操作了这些死而
复活的人。”
叶开注视着他:“你相信吗?”
傅红雪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萧别离的话和他倒满相似的。”
“他?”叶开说:“他是谁?”
“燕南飞。”
“燕南飞?”叶开一怔:“就是那个公子羽的接棒人燕南飞?”“是。”
“他不是死了吗?”叶开说:“五年前他已死在你刀下了。”“万马堂那么多人都能同
时复活了,何况只有一个燕南飞。”傅红雪淡淡他说。
“说的也是。”叶开自嘲地笑一笑:“你在什么时候碰见他?他说了些什么?”
傅红雪将昨夜回房后,听见歌声,追了出去,到了小山丘遇见的那些怪异现象,然后燕
南飞出现,讲了那些诡秘的事,最后还是难逃一死的过程,慢慢他说了出来。
六落日西沉,大地间呈现出一片灰蒙蒙,远处已有了点点灯火在闪烁。
苍穹的北方那颗最亮的星星也已在眨眼了。
傅红雪房里的油灯还未点燃,他们两个人浸在暮色里。
听完了傅红雪的叙述,叶开陷入沉思中,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瞳孔的深处,慢慢地凝结
出一团光芒。
傅红雪说完话以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叶开,他在等着叶开思索后的结论。
不知过了多久,当叶开瞳孔中的那一团光芒消失后,他才缓缓举起酒壶,灌了一口,才
说:“由小山丘迸射出的光束,凝结成一个燕南飞,这种事若非亲眼看见,谁也不相信。”
“我亲眼看见都不敢相信了,何况是听的。”傅红雪说。
“在我们居住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这种说法和萧别离的冥冥之中有一种神
秘力量存在的说法,倒满相似的。”
叶开笑笑。
“据燕南飞说,要进入‘第四世界’的人,必须先死了,才能进入。”傅红雪说:“这
意思就是说,在‘第四世界’的人都是死而复活的人。”
“就像马空群他们?”叶开又喝了口酒:“看来我们只有接受这个事实了。”
“什么事实?”
“冥冥之中是有一种神秘力量存在,和我们居住的空间里有‘第四世界’存在。”叶开
发表于2009-10-12
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掰窠大字是:“爱女马芳铃之墓。”
马空群双眼茫然地凝注着新坟,良久良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傅红雪,他脸上的皱纹更深
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西风里,一双漆黑的眸子但然地注视着马空群。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座坟。”傅红雪淡淡他说。
“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马芳铃。”
“你知道她是谁吗?”
“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没有说:“你的女儿”,而说是“马空群的女儿”,因为至今他还不相信站在他
面前的人是马空群。
马空群十年前就已死了,是他亲眼看见他倒下的,虽然不是他杀的,可是他相信自己的
眼睛。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山上的风更冷,风吹长草,宛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的神色更悲伤,喃喃他说:“马空群的女儿……”
他忽然又转过身,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又缓缓他说:“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草原。”傅红雪说:“大地。”
“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看不见。”
“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马空群激动他说:“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
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傅红雪听着,他只有听着,因为他实在不懂马空群今天将他带来这里,说了这些话的用
意是什么?
“我的根在这里,马芳铃却是我的命。”马空群说:“无论是谁杀了她,都必须付出很
大的代价。”
听见他这一句话,傅红雪慢慢地将视线移向新坟。
——这坟里埋的真是马芳铃?
风吹草动,马空群的激动仿佛已被冷风拂走,他的神色渐渐平息,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
口气。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你杀了马芳铃,可是你也无法证明人不是你所杀的。”马空群注
视着他说。
“我是无法。”
马空群注视他一会,忽然又转身,又面对着那无际的大草原。
“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马空群忽然又转变了话题:“你知
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得来的?”
——是你昧着良心杀了你的好友白天羽,而得来的。
傅红雪并没有说出这一句话,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马空群。
发表于2009-10-12
笑着说:“否则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来解释我们现在所遇到的一切?”
看来这大概是目前唯一最好的结论了。
叶开看看窗外的天色,天已黑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也是白依伶要和大家见面的时刻。
“晚上这顿饭,不知马空群又有什么新的花样?”叶开站了起来:“照下午的情形看
来,白依伶挑选的人,八成是你。”
叶开不等傅红雪开口,马上又说:“不过你先别高兴,说不定会爆出冷门。”
说完后,叶开赶紧地笑着溜出,他相信傅红雪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什么玩笑都可
以开,就唯独不能说到男女之间的事。
看着叶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傅红雪轻轻地叹口气,轻轻地自语:“你错了,我如果再
经不起这种玩笑,我还能活到现在吗?”
“你也错了。”叶开的脸忽然又出现在门口,他笑着说:“你难道不觉得小山丘是所有
秘密的关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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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边城刀声》第一部 边城
第七章 小小的小人
晚餐是在万马堂的正厅进行的。
九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在旁侍候的仆人大约有二三十个人,桌上的菜,不大多,大概
只有七八道菜——每次上七八道菜而已。
菜当然都是道道地地的关外菜,每道菜都很可口,但最令叶开感兴趣的是,桌子中央摆
在火炉上的一锅热汤。
锅里只有纯土鸡切块,再加上纯边城的烈酒,放到火炉上煮,等煮开了,锅里烈酒冒上
来的热气会燃烧起来。
大约燃烧一杯茶的功夫,火会自动灭,这时锅里的烈酒已没有酒的辣味了,但依然有酒
的味道,喝起来格外顺口,鸡肉当然是没话讲,一级棒的!
“这是什么菜?”叶开喝了一口汤后,惊奇地问。
马空群笑了笑:“这是边城的名菜,叫‘烧酒鸡’。”
“烧酒鸡?”叶开想了想,一笑:“这倒真是名符其实的烧酒鸡。”
叶开又舀了一碗汤,一边喝,一边问:“你说这是边城的名菜,怎么我以前来的时候没
吃过呢?”
“你是多久以前来过边城?”花满天忽然开口说。
“十年了吧?”叶开笑着说。
“难怪你没有吃过。”花满天笑了:“这道菜是七年前,我们三老板闲极无聊时才变弄
出来的。”
“七年前?”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吃什么都暖不了身子,喝酒当然是可以暖和身子,但是喝多了
是会醉的。”马空群得意他说:“于是我就想,如果将烈酒和鸡放在一起煮,是不是可以达
到既不会醉,又可以暖和身体呢?”
“于是你就试了?”叶开问。
发表于2009-10-12
“这是我的好友和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马空群说:“他们已死了,而我却还活
着。”
“我知道。”
“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马空群顿了一下,才慢慢地又道:
“除了白依伶。”
傅红雪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幸好马空群很快地又解释。
“马芳铃虽然是我的命根,可是为了白依伶,我可以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他看着傅
红雪:“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傅红雪是真的不懂。
“杀女之仇,不共戴天,然而……”马空群咬了咬嘴唇:“然而白依伶却喜欢你。”
白依伶?
傅红雪已渐渐懂得他的意思。
万马堂的一切霸业是白天羽夫妇打来的,所以他的遗孤,马空群必须照顾,毫无条件地
照顾,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
所以傅红雪虽然杀了马芳铃,可是为了白依伶,马空群就必须放了傅红雪。
这就是今天马空群将傅红雪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被杀被埋在坟里的真的是马芳铃?
这个长得很像马芳铃的白依伶,真是的白天羽的女儿白依伶吗?
马空群凝注着傅红雪:“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如果换做平时;我会很想要你做
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色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一字一字他说:“可是现在你最好
赶快走。”
“走?”
“不错,走。”马空群说:“带着白依伶走,走得越快越远越好。”
“我为什么要走?”傅红雪问。
“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马空群说:“因为我
虽然为了白依伶,可以容忍你的杀人之事,可是我不能担保其他的人会原谅你。”
“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傅红雪淡淡他说:“更不需要别的人原谅。”
“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马空群说。
“回去?”傅红雪说:“回哪里去?”
“回到你的家乡。”马空群说:“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傅红雪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地转身看着大草原,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可知道我
的家乡在哪里?”
“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无论你想从这里带走什么,我都可以给
你。”马空群说:“你的要求,我一定会答应,只要你尽快带白依伶走。”
“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傅红雪说。
“不远?”马空群说:“在哪里?”
天边的远方有一朵白云,傅红雪的目光就停在这一朵白云上:“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马空群怔住。
发表于2009-10-12
“所以才有今天这一道‘烧酒鸡’。”马空群说。
“这么好吃的菜,慕容兄真是没有口福。”叶开淡淡他说:“今夜的盛宴,慕容明珠为
什么没来参加呢?”
一直沉默的公孙断忽然开口说:“他下午临时接到家信,匆匆忙忙地赶了回去。”
“他如果在的话,一定也会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叶开偷偷瞄了傅红雪一眼。
傅红雪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依然冷漠地吃着,不过他的眼尾有意无意地望向马空群。
马空群却是在看着公孙断,脸上微露怒意:“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当时告诉我?”
“那时候三老板正好在午睡。”公孙断的头微微低着:“我刚好又忙,所以就忘了。”
“我希望下次不会有这种事发生。”马空群说。
“绝不会。”
马空群又看了公孙断一眼后,举杯,面带微笑地对着众人:“少了一个慕容明珠,对各
位来讲,未尝不是一件高兴的事。”
“对我却没什么影响。”乐乐山笑着说:“我年纪已一大把了,还有什么好竞争的。”
“年轻人虽然俊俏,但经济基础不稳呀!”白依伶忽然笑着说。
“哦,是这样的吗?”乐乐山好像忽然问容光焕发了起来。
“看来年轻人应该好好努力工作了。”叶开笑望依伶:“否则再过几年,每个小姐都和
白大小姐的想法一样,我们不就惨了。”
“本来就应该这样。”白依伶说:“时下的年轻人除了争强好胜之外,几乎已没有什么
可取之处了。”
“但若不是这些年轻人的争强好胜,当今的江湖,不知成了什么样了?”叶开笑着说:
“你说是吗?”
“不管年轻人或是老人,都有他们的好处。”马空群笑着举杯:“来,大家来于一杯
吧!”
一听到要干杯,最乐的是乐乐山,只可惜这个人好酒而元量,这一杯下肚后,他大概又
要醉倒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笛声柔美悠扬,曲调缠绵悱恻,不知不觉间已迷漫了整个大厅,也将人们心里的醉意涌
了上来。
乐乐山醉眼朦胧地看着门口,两个人随着笛声从门外黑暗处走了进来,是两个小小的小
人。
两个很小很小的人。
一个小小的小老头,一个小小的小老太大,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
一根白玉笛。
二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小的人,身上无论什么地方都要比平常人小一半。
但是他们的身材却很匀称,绝没有一点畸形丑陋的样子。
小老头头发花白,面貌慈祥,小老太太眉清目秀,温柔娴静,拿着笛子的一双手,就好
像她手里的白玉笛一样晶莹圆润。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配得真是好极了。
没有人出声,叶开也没有,无论谁听见了这样的笛声,看见了这么样的两个人,都会愣
住的。
只有白依伶例外,她一看见这两个人走进来,脸上立即露出了花一般的笑靥。
发表于2009-10-12
傅红雪回过身,凝视着他,脸上还带种很奇怪的表情。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傅红雪说。
听见这话,马空群的胸膛已开始起伏,双手也已紧握着,喉咙里“格格”作响,却连一
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早已说过,我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傅红雪说:“而且我只做我自己应该做
的事。”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马空群总算迸出了这一句话。
“是。”
这就是傅红雪的回答,即简单又干脆。

远方的浮云飘来,掩住了日色,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汀地颤抖。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
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傅红雪已走了。
马空群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十年前,他绝不会让他走的。
若是换了十年前,他现在也许早已将他埋在这山坡上了。
十年前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十年前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马空群本有机会击倒傅红雪的,他的拳头和十年前一样快速,
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然而刚刚他却没有动手。
为什么?
是他老了?抑或是他有所顾忌?
他是不是真的马空群?
是不是十年前的马空群?
今日万马堂的一切和这些人,真的都是死后复活吗?
多年来,马空群的肌肉仍然紧紧的结实的,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
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他的身子仍如十年前般笔挺。
十年来,他的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但是一个人内部的变化和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真正的改变和衰老是在人的心里。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马空群忽然觉得很疲倦。
刚刚掩住日头的那一朵浮云已不知何时换成乌云,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来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的心变化一样
准,但他却懒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