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古龙《边城刀声》

发表于2009-10-13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傅红雪那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夜风寒冷,抑或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
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恶梦中惊醒的孩子。
傅红雪回过身,冷冷地望着她。
老太婆忍不住地又打了个冷颤,抖着声音说:“我已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
你难道还想……杀我吗?”
傅红雪没有说话,他忽然一把揪住老太婆那苍苍的白发,用力拉了下来,带着她的脸皮
一起拉了直来,就露出了另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对于这个变化,风铃又是一怔,她不懂傅红雪是如何看出这个老太婆是伪装的。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这个畏怯的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
年轻人舔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知道。”
“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傅红雪淡淡
他说。
年轻人勉强地点了点头,脸上已无血色。
“我问你说。”
“我……我说……。”年轻人急忙说。
“你是花满天或是云在天的手下?”
“是花堂主那一堂的。”
“这一次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傅红雪问。
“连花堂主和云堂主在内,一共七个人。”年轻人说。
“另外五个是些什么人?”
“我不知道。”年轻人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的人在哪里?”
“就在山脚下。”年轻人说:“等着我们——。”
年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洗过手后,傅红雪又恢复漠然的样子,平平静静地坐下吃饭,就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
发生似的。
风铃扒了几口饭后,忽然放下筷子,直盯着他看,看了有好一会儿,才问:“你吃得
下?”
“吃得下。”傅红雪说:“如果你尝过饥饿的滋味,那么你就一定吃得下了。”
“你不怕万马堂的人现在冲进来?”风铃又问。
“不会,现在不会。”傅红雪说:“在还没有查清我们的状况时,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的,你放心。”
傅红雪挟了口菜,等完全嚼碎吞下后,他才又说:“天亮以前,他们绝对不会来打扰我
们的。”五
一踏入大厅,叶开就感觉到“猴园”的王老先生,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从屋内的装演摆饰,就可以看出主人的个性。
这个大厅并没有很大,里面的家俱也不是那种暴发户的款式,但却很精美实用。
发表于2009-10-13
所以阿七的这种下场,是杀手们最幸运的,因为他已死过一次了。
别人一定会以为他已死在傅红雪的刀下,绝对想不到傅红雪居然会放过他。
傅红雪虽然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却保往了他的生命。
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弯刀阿七”这个人。
晨阳升起,驱散了大地的那一片苍茫,也赶起了昨夜残留的酷寒。
“死颈”的险恶已清晰可见,但阿七并不怕,他从小就在拉萨长大,不知在这“死颈”
已玩过多少次了,对于妖魔鬼怪的传说,他更是不信。
所以他虽然三年没有回来了,走到这“死颈”,心中已浮起了一丝甜意,看到了“死
颈”,就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家一样,他的脚步不由得快了起来。
高耸的断壁挡住了阳光,阿七走在阴影中,很地就可以穿过“死颈”,很快地就可以进
入拉萨,当然也就很快地可以看见她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有个佝偻的老人从“死颈”的那一头走过来。
这个背已弯的老人背上背着一个竹篓子,他的右手拿着一个用两片竹片做成的夹子,沿
路挟起路上的废弃物。
这个老人原来是个“拾荒者”。
阿七看见这个拾荒老人,心中不由得浮起了一丝敬意,这么老的人还在为生活奔波,岁
月虽然在他身上留下了很多残酷的痕迹,这拾荒老人却没有低头,他的背虽已弯,行动己不
太灵活,但是他还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去赚取生活的费用。
他没有儿女亲人吗?一定没有,否则谁又忍心让这么老的人出来为生活而劳累?这种不
被现实生活打倒的老人,自尊心一定很强,他如果想去同情他施舍他,他一定会跟你翻脸。
幸好阿七已想出了方法,既可以帮助他,也不会损了他的自尊心。
阿七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银票,然后捏皱了,就丢在地上,他的人仍然很快地走着,很
快地就和拾荒老人一错而过。
拾荒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路面,他当然一定会发现阿七丢在路上的银票。
捡起掉在路上的钱财,并不会损失老人的自尊,所以阿七的心情实在愉快极了。
——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老人,这种事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事,可是却可以使自己的心情
愉快极了。
早晨的风是最清新也最温柔的,风中不但有远山的木叶芬芳,也有拉萨城里的酸乳酪味
道。
阿七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多么熟悉的味道?每次在酒后或午夜梦回时,多么渴望能闻
到的味道?他贪婪地闻了好几口,然后正准备再加紧脚步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
“年轻人!”
声音苍老低沉,又带着历尽沧桑的味道,一定是抬荒老人的声音,阿七一回头就看见老
人朝他走了过来。
“年轻人就不知道钱的可贵。”拾荒老人手上拿着阿七刚刚故意掉在地上的钱在他的面
前扬了扬:“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万一被别人捡去了,不就要心疼好久了吗?”
阿七立即摇着剩下的左手:“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
“不是。”阿七又从身上掏出了一些银票说:“我的钱都还在这里,你拿的那些钱不是
我的。”
发表于2009-10-13
每件家俱摆的地方,都绝对让你觉得很舒服,而且用起来也很方便,令你丝毫不会觉得
哪件家俱是多余的。
人也是一样。
这位王老先生给人的印象,不是那种讨厌,或者会惊讶的感觉。
看见他,你会感觉到就好像在一个纯朴的小镇上,看见一个慈祥和蔼可亲的老祖父在逗
小孙子似的。
——他的年纪虽然已大了,可是他会帮你带带小孩,在空闲时,偶尔还会帮你做做家
事。
这么样的一个人,你会认为他是多余的吗?
叶开看见王老先生时,就是这种感觉。
他的人虽然坐在主位上,可是你绝对不会看出他有任何一点气势凌人的感觉。
看见叶开走进,他就露出了很慈祥可亲的笑容,然后用那老祖父似的慈祥声音说:“坐
吧!年轻人。”
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大圆桌,桌上只放了两付碗筷,没有菜,看来今天这顿晚饭,只有叶
开和王老先生两人而已。
别人露出了那么慈祥的笑容,叶开又怎能吝啬呢?他当然也笑了,笑着坐在王老先生的
对面。
菜未上桌,大概是等客人的到来,现在叶开已坐妥了,菜该上了吧?
果然,这时王老先生已招手,轻拍了三下,响声刚落,叶开就听见了有人端菜出来的脚
步声音。
可是等菜放到桌上时,叶开竟然吓了一跳,他吓的不是那盘菜,而是端菜的手。
那是手吗?
严格说来,那不是“人”的手,那只是一双有“人手”形,却长满了毛的手。
叶开一转头,就看见了这一双长毛手的主人了。
猴子。
端菜出的来,竟然是猴子。
现在总算看见猴子了,可是叶开没想到,“猴园”里的猴,竟然被训练到如此地步。
每只猴子端着一盘菜,很有规矩地排成一排,菜一放下,向王老先生微笑点点头,然后
立即回身走回去。
猴子本是动物里最会吵的,可是这么多猴子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它们安静且规矩
地将菜端上,然后回去,就好像一队训练有素的仆役,甚至比仆役们的工作效率还要好。
看见这种情形,叶开不由得苦笑。
“传说猴子是人类的祖先。”叶开说:“我现在已有点相信了。”
“猴子是所有动物中最聪明的一种,它们不但很会摹仿人类的动作,连行为思想,都跟
人很接近。”王老先生说:“你将一群猴子放在一起,它们最先开始的行为是争夺权利。”
“争做猴王?”
“是的。”王老先生说:“人一生下来,不也是就已开始争夺了。”
“那只是某部分的人而已。”叶开不以为然。
“不是某部分,而是全人类。”王老先生说:“只是争夺的目标不同而已。”
王老先生倒了杯酒,又说:“有的争夺权利,有的争夺钱财,有的争夺女人,有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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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抬荒老人看着手上的钱,叹了一口气:“唉!这么多钱居然没人要。”
“是您看到的,就应该是您的。”阿七说:“我还有事先走了!”阿七回过身,刚想
走,忽然听见老人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杀人的代价虽然很高,但一向都是活人会送钱给我的,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有死人会
送钱给我。”
杀人的代价?莫非这拾荒老人是个杀手?阿七猛然回身,双眼盯着拾荒老人,可是任他
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个拾荒老人会是个杀手。
“老人家,您刚刚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次?”
“可以。”抬荒老人眯起眼睛说:“我杀人一向是活人付钱的,想不到这一次居然会有
死人付钱。”
“死人付钱?”阿七说:“死人是谁?是谁要你杀人?杀的又是谁?”
“死人就是你。”拾荒老人笑着说:“你刚才偷偷地将钱丢在地上,大概是怕伤了我的
自尊心,是不是?”
来了,阿七担心的事果然来了。
想不到傅红雪虽然放过了他,组织却还是不放过他。
“是组织派你来的?”阿七戒备的注视着拾荒老人:“我已经是个残废,逃命都来不及
了,怎么可能会泄漏秘密?组织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为了风铃。”
“风铃?”阿七微怔:“为了我老婆。”
“是的。”拾荒老人笑了笑:“你不死,傅红雪又怎么会死呢?”这句话阿七一定听不
太懂,所以抬荒老人又解释。
“你虽然离家三年了,可是你老婆还是痴痴地在‘风铃屋’等,就算再等十年,她还是
会等下去。”拾荒老人说;“如果你死了,那么情况就不同了,你老婆一定会替你收尸,也
一定会替你报仇。”
拾荒老人又笑了笑,才接着说;“你老婆的本事,你一定很清楚的,不管是谁杀了你,
她都能追踪得到,而且也一定能够杀了对方,不管对方是多么厉害的高手,她都有办法杀
死。”
“既然你们都知道‘风铃’的报仇的心理重,那么就更不该杀我。”阿七说。
“我们哪要杀你?”拾荒老人眯起眼睛,嘴角露着诡异的笑容:“你是死在傅红雪的刀
下,我们还全心全意要替你报仇。”
大地虽然已渐渐地热了起来,可是阿七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脚窜起,他总算明白组织的目
的了,他们想嫁祸给傅红雪。
他们当然一定有办法让“风铃”以为他是死在傅红雪的刀下,只要她知道他是死在傅红
雪的刀下,那么傅红雪往后的日子恐怕就很不好过了。
“凤铃”的追踪与报复手段,没有人比阿七更清楚,就算你是天皇老子,她都有办法将
你从皇殿深宫里扭到荒野凌迟而死。
四拾荒老人用一种很慈样的眼神看着阿七,当然也用一种很慈祥的声音问阿七。
“你知不知道我要用什么兵器来杀你?”
“刀。”阿七回答:“你只能用刀。”
“因为傅红雪是用刀的。”这句话并不需要说出,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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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我要用什么样的刀来杀你?”拾荒老人又问。
什么样的刀?“两尺七寸,宽六分的刀。”抬荒老人笑着又解释说:“重量不能超过十
七斤。”
阿七虽然见不到傅红雪的刀,但是他“当”过傅红雪的刀,所以他知道拾荒老人说的这
些尺寸,一定是傅红雪那把刀的长度和重量,只是没想到拾荒老人居然拿出那把刀来。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身。
整把刀都是漆黑的。
漆黑得就仿佛寒夜雨中的苍穹,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光华。
刀形却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
这样的一把刀,居然会是令人胆寒的魔刀?阿七盯着拾荒老人手中的刀,脸上竟然浮上
了恐惧和尊敬的表情。
恐惧的是因为他知道今天已非死不可了。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的不怕死?尊敬的当然是拾荒老人手中的刀,因为这把刀就象征
着傅红雪。
他尊敬的傅红雪。
迎着阳光,漆黑的刀锋中那股说不出的诡异忽然闪出了一道光芒。
一刀挥出,刀风破空。
刀声还未响起时,阿七的脖子已经和他身体离别了。
拾荒老人很慈祥地从背后竹篓里拿出一条白丝中,轻轻地擦着刀锋上的血迹,轻得就仿
佛慈祥的祖父在擦孙儿的嘴角。
阿七的头落在滚烫的荒漠上,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也没有痛苦之色,他的眼睛居然是带着
笑意地看着拾荒老人。
因为他临死之前总算知道了一件事,他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听见刀声,但是他看见
了拾荒老人的刀,却没有听见刀声。
一个只听见刀声,一个只看见刀,这其问有何差别?阿七的头落地时,远在拉萨城外
“风铃”屋檐下的风铃忽然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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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旧雨楼·古龙《边城刀声》第二部 刀声——第七章 水晶屋中的王老先生>>
古龙《边城刀声》第二部 刀声
第七章 水晶屋中的王老先生

水晶装饰成的屋子,晶莹剔透的水晶墙,晶莹剔透的屋顶,
在无风和元云的夜晚,从这屋子里可以看见柔美的月色和朦胧的星光。
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用水晶雕成的,甚至连桌椅都是。
因为这间屋子里的主人喜欢水晶。
每个人都喜欢水晶,可是住在一间这么样的屋子里,就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水晶虽然可爱美丽,但是,太冷,太硬,也大无情,尤其是水晶做成的椅子。
大多数人都宁愿坐在一张有丝绒的软榻上,用水晶杯喝着波斯来的葡萄酒。
这间屋子的主人却喜欢水晶,他拥有的水晶也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多得多。
发表于2009-10-13
“既然来了,能满足好奇心,当然是最好的。”叶开笑着说。
“好奇人人皆有之,可是并不是时常能满足的。”
王老先生笑一笑,然后又举起来,又轻拍了三下。
叶开以为又有猴子要出现,所以他睁大眼睛,看着刚刚走出送茶猴子的门,王老先生既
然要满足他的好奇心,那么这一次被叫出来的猴子,是否就如传说中的“人头猴身“的猴子
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叶开的眉头刚皱起来,刚想转头问工老先生时,忽然听见一阵悠扬
的弦乐声。
仙乐是种什么样的乐声?
有没有人听过?
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己心灵溶化,甚至可以让自己整个人溶化的乐声,
那么这种乐声就应该可以算是仙乐了。

这忽然传来的弦乐声,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听来,虽然令叶开诧异了一下,但他马上
被那乐声中的弦律给迷惑住了。
叶开虽然不会弹奏乐器,连最基本的“七音”都不会,可是他懂得欣赏,好坏他听得出
来。
这阵突然传来的弦乐声,也许算不上是种仙乐,叶开的人也没有溶化,可是他却快醉
了,他自己感觉得到。
不是醉酒的醉,是心灵的醉,这阵弦乐竟然比醇酒还是令人醉。
叶开虽然陶醉在乐声中,但他的心思却还是在转着,王老先生不是要满足他的好奇心
吗?为什么不叫那“人头猴身”的猴子出来,反而响起了这么好听的弦乐声?
难道这种“人头猴身”的猴子要出来之前,必须先有乐声伴奏。
想到这里,叶开不禁苦笑了起来,或许这种“人头猴身”的猴子比较特别一点,一定要
有弦乐衬底,它才肯亮相。
打断雅乐,是不礼貌的事,叶开向来不会做不礼貌的事,幸好天下所有的乐曲,都有结
束的时候。
弦乐曲已终了,但余音仍缭绕。
“虽然称不上是仙乐,但可以算是佳奏吧?”王老先生说。
“何止是佳奏二字可以形容的。”叶开笑着说。
“想不想见见这些弹奏的人?”
“想死了。”
叶开嘴里说“想死了”,心里却“急死了”,不是说要让他看看“人头猴身”的猴子
吗?干嘛又扯上了什么弹奏的人?
可是主人这么诚意,客人又怎能扫兴呢?还好看看不会损失什么?
王老先生这一次并没有拍手,他用左手轻拍桌座椅的扶把,拍了三下,然后叶开就听见
一阵齿轮的转动声。
随着响声,叶开看见了传出弦乐声的那一面墙,忽然沉了下去。
那面墙完全降下去以后,看到里面的情形,叶开第一个印象:“怎么一群小孩子在弹乐
器呢?”
发表于2009-10-13
这间屋子里的主人是一位已白发苍苍的老人,外面认识他的人都喜欢叫他一声“王老先
生”。
每个人虽然都知道“王老先生”是个老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究竟有多老?
他一头自发虽然已如白银般亮丽,却多如少年的头发,他的脸上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痕
迹,但却带着少年的童稚可爱和纯真。
他的眼睛虽然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却也有着少年的热情。
他整张脸看起来很慈祥,他对人也很慈祥,只有他的“秘密手下”才知道,他究竟是个
多么“慈祥”的人。
用水晶雕成的椅子虽然冰冷坚硬,王老先生坐在上面却显得很舒服。
一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着这些用水晶雕成的东西,看着闪动的光芒,通常就是他
最愉快的时候。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屋子里,因为他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愉快,就正如他也不愿别人来
分享他的水晶一样,所以很少有人敢闯进他这屋子里来,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例外。
今天却有了例外。
水晶的纯度绝对比水晶杯中的醇酒更纯净,王老先生的衣饰也极讲究,衣服的质料是极
好的、趾甲修得极干净整齐的赤足,放在对面一张用水晶雕成的矮几上,整个人都似已放松
了。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喝酒,因为只有他最亲信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时
候,更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可是今天就在他正准备喝第三杯的时候,外面居然有人在敲门,而且居然不等他允许,
就已经推开门闯了进来。
王老先生很不愉快,但是他在表面上一点点都没有露出来,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慈祥的笑
容。
这并非因为敲门闯进来的人是他最亲信的属下“福伯”。
福伯姓张,叫张福,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福怕,或是福总管,因为他是王老先生家里的总
管。
看着忠心有过的张福奔了进来,王老先生轻轻地喝了一口,说:“要不要坐下来陪我喝
一杯?”
“不想。”张福说:“不要。”
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里有了事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来,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好像家
里刚刚失了火。
“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张福说:“我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王老先生又笑了,他喜欢直肠直肚直性子的人,虽然他自己不是这种人,可是他喜欢这
种人,因为他一向认为这种人最好驾驭。
也就因为他自己不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张福当作亲信,他问张福:“你是为什么事来
的?”
“为了一件大事。”张福说:“为了那个叶开。”
“哦?”王老先生仍然在笑。
“叶开已经到了拉萨。”张福说:“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他一定会在这一两天内到
‘猴园’来。”
发表于2009-10-13
可是叶开再仔细一点:“不对,是一群猴子在玩乐器。”
等叶开看清楚以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什么猴子?这是一群‘人头猴身’的猴
子。”
人头猴身!
现在总算看见这传说中的……。
这应该算是猴子?或是人类?
“这是……是猴子吗?”叶开惊愣他说着。
“它们本就是猴子。”王老先生还是很慈祥地笑着。
“那它们为什么会有人的头?”
“人头?”王老先生说:“你再看仔细一点。”
叶开不懂王老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回头看着他。
“再看仔细一点。”王老先生又说了一遍。
“看什么?”
“看它们的头。”王老先生说。
人的头长得什么样子,叶开又不是没有见过,王老先生为什么还要叫他再看仔细一点?
难道这些“人头”还有别的秘密在吗?
这些猴子脖子上的“人头”虽然小了些,但的的确确是人的头,再怎么看还是“人
头”。没错!
“你走近些看。”王老先生说。
不用他这么说,叶开也会走近看,可是等他走近的时候,他的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种迷
惑,脸上也布满了猜疑的神色。
刚刚猛一下见到这些猴子,再加上距离比较远些,叶开直觉认定这些猴子的头是属于人
类的头,但现在走近了些,叶开才发觉这些猴子的头,只不过是很像“人头”而已。
它们还是猴子的头,只不过是将脸上的毛剃光而已,远远看去,就像是人类的头了。

看清了真相,叶开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我现在总算明白‘亲眼看见都未必是真的’这句话了。”叶开笑着说:“人的眼睛时
常被先人为主的成见所蒙蔽了。”
他回头看着王老先生,又说:“若不是我早已听过‘人头猴身’的传说,而又加上你的
故作神秘,恐怕我还不会一下子就让这些猴子给骗了。”
“猴子本就是人类的祖先。”王老先生笑着倒了一杯酒:“如果一个人的脸上长满了
毛,那么你说他是不是猴子呢?”
“就算不是,无疑也跟猴子差不多了。”叶开说。
“所以你现在看见的这些猴子,就是‘人头猴身’的猴子了。”王老先生说:“人们之
所以会对我这里有那么多的传说,那是因为我和他们‘距离’太远了。”
他顿了一下,喝了口酒,才又说:“如果我和那些街坊邻居有说有笑的,如果我不那么
‘闭门自乐’的话,我相信外面的谣言就不会那么多了。”
——造谣本就是人类有生俱来的天性。
“酸葡萄的心理”本就是某些人士的的专利品,所以这个世上才会有那么多的是是非
非,思恩怨怨。
发表于2009-10-13
“这件事当然是大事。”玉老先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来慢慢说。”
张福这次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坐下来。
“叶开到了拉萨,一定对‘猴园’起了疑心。”张福说:“他这个人是爱管闲事的人,
凡事有他插手,他就必定追查到底。”
“他的确是这种人。”王老先生又浅浅地啜了一口酒,然后才问张福:“你看我们现在
该怎么办?”
张福毫不考虑就回答:“我们现在应该立刻将组织里的好手都调回来。”
“哦?”
“叶开虽然是个难缠的人,但是我们组织里的高手有不少。”张福说:“如果我们能将
好手都调集回来,以众击寡,以逸待劳,这一次叶开就死定了。”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为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相信这
是个好主意。
大多数的想法都会跟他一样,都会热烈赞成他这个主意,王老先生却没有反应。
晶莹的光芒在闪动,杯中的酒剔透的光也在闪动,王老先生看着杯中酒上的闪动光芒,
过了很久之后,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问张福:“你跟我做事已经有多久了?”
“二十年了。”张福虽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件事,却依然照实回答:“整整有二十
年了。”
王老先生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看着张福那张丑陋诚实而富于表情的脸,看了很久之后才
说话。
“不对”
“不对?”张福微愕:“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二十年。”王老先生说:“是十九年十一个月,要到下个月的二十一才满二十年
时间。”
张福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佩服之色,他知道王老先生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他想不
到竟然好得如此惊人。
王老先生轻轻摇荡着杯中的酒,让闪动的光芒看来更耀眼。
“不管怎么说,你跟着我的时间已经不算太短了。”王老先生说:“已经应该看得出我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的。”
“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长处是哪一点?”
张福还在考虑,王老先生已经先说了出来:“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公正。”
他又接着说:“我不能不公正,跟着我做事的人最少时,也有七八百个人,如果我不公
正,怎么能服得住人?”
张福承认这一点,王老先生确实是个处事公正的人,而且绝对赏罚分明。
王老先生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我进来时说过什么话?”
张福当然记得:“你说,任何人都不许走进这屋子的门,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发表于2009-10-13
——人类之所以“进步缓慢”,是否也为了这缘故呢?
随着那面墙的升起,那些猴子又被摒弃在“人类的世界”外了。
这时叶开当然已回到了座位上,他缓缓地喝了回酒,突然又笑了。
“也只有像王老先生这样的雅人,才会想到将猴子脸上的毛剃掉。”
“我只不过觉得它们既然要学人的行为,就应该也要长得像人些。”王老先生笑着说。
叶开突然又问:“那么王老先生觉得马空群这个人怎么样呢?”
“马空群?”王老先生一楞:“万马堂的马空群?”
“是的。”
王老先生停了一下,才慢慢他说:“我虽然了解猴子,可是却无法了解人。”
他看着叶开,又说:“我和马空群虽然有两三次面之缘,但是他的为人,我却不太了
解。”
“那么你为什么要照顾他的女儿呢?”
叶开直盯着他的脸。
“他的女儿?”王老先生一脸疑惑:“我什么时候照顾过他的女儿?”
“我亲耳听她说的。”叶开说:“她说在你这里住了十年。”
“那不是马空群的女儿。”王老先生说:“那是白依伶,是白天羽的女儿。”
“哦?”叶开说:“我还以为是马空群的女儿马芳铃。”
叶开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王老先生的脸上:“真奇怪,她们两个人为什么长得那么像
呢?简直就好像是同一个人。”
“我没有见过马空群的女儿,所以不知道她们长得有多像。”王老先生说:“我只知
道,白依伶是个好女孩。”
他的目光也盯着叶开:“所以她要嫁的人,我就必须很慎重地观察。”
“那当然的。”叶开又笑了:“幸好她选的不是我,否则王老先生一定很失望。”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通不过你的观察。”叶开笑着说:“我这个人不但特别穷,而且又是个不
定心的人,这么样的一个男人,又怎么配得上一个好女孩呢?”
“哦?”王老先生说:“你真的是这么样一个人?”
“如假包换。”叶开说:“我这个人唯一的长处,就是很看得清自己,所以我从不会去
做一只癫蛤蟆。”
王老先生又笑了:“世上有你这么好看的赖蛤蟆?”
听见这话,叶开笑了笑,对于自己的长相,他一向是很有自信的,虽然算不上是“天下
第一美男子”,但绝对可以算是“有吸引力的男人”。
叶开笑笑后,举杯欲喝时,突听到一阵吵乱的声音,在还搞不清是什么响动时,就看见
一只猴子跳上桌,在桌上乱窜。
“这只猴子怎么了?”叶开问王老先生。
“大概兽性又发了。”王老先生说。
叶开又转头去看桌上的猴子,谁知刚一回头,那只猴子突然猛冲向叶开。
他一个闪头,虽然脸部已闪过了猴爪,但手上的酒杯却遭遇到猴脚的碰撞。
“砰”的一声,酒杯破碎。
叶开一收手,就看见那只猴子一个翻身,己从窗户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