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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六璞

发表于2013-04-16

璞娘是捡来的,璞爹年轻时跑山货,在万灵庄外的洪溪河里救起一名投河女子,知她无依无靠,又生得乖巧秀丽,便领了回来,两人相依为命,日子久了,请村里老人做个见证,拜过堂,成了一家人。璞爹生前钟爱一个“璞”字,生得二子四女,不论性别,按着大小依次取名“大璞、二璞……直至六璞”。母亲也因子得名,璞娘璞娘地叫着,时日久了,原来的名姓便淡忘了。幼子六璞早年夭亡,白老爷子抱着儿子干嚎了三天三夜,一口气没顺过来,追着小儿子去了。

入了白家,书生六璞床铺上不铺稻草,一箱子书平平整整地垫着,盖一块麻布,便成了床。白日里光着膀子同大璞上山下地,让白花花的日头晒得黝黑光亮,夜里小心伺候着娘,铺床叠被,捏腰捶腿,有个三病两疼便一头扎进山里,采一筐奇形怪状的花花草草,煎药熬汤,三两日便大见好转。

二十世纪有一段以钢为纲的岁月。生产队召集在陶屋里开会,讨论炼炉的建设计划,动员村民回家砸了锅碗瓢盆来炼钢炼铁,讨论进入****,群情激昂,唯有六璞靠在陶屋角落里,低眉闭眼,脑袋配合着嘴里的呼呼声,朝着裤裆里一下下点着。队长仕培几大步跨过去,兜头一巴掌:“狗日的,开会还敢冲瞌睡。”六璞揉揉脑袋,半眯半开双眼:“哎呀,周公刚才问我燕窝山那一坡黄澄澄的麦子咋个办咯。”这一句倒是醒了队长,忙着组织抢收麦子,炼钢炼铁的事情倒暂时搁置下来。后面几年,铁没炼出几坨,春耕秋收倒还没落下,三年饥荒生产队过得磕磕碰碰,却还没见有人饿死冻死。

后来有人告密,一队红卫兵冲进家里翻箱倒柜,搜出垫了一床的书。红卫兵一把揪着六璞的衣领:“狗日臭老九,拉出去批斗。”“我不是臭老九,我又不识字。”“不识字还藏一床书。”“我压着臭老九,让狗日的翻不得身。”辩解虽然拙劣,却句句切中要害,免了一场批斗和牛棚之灾。队里几户藏书人家也纷纷效仿,避了灾难,也保下了一批泛黄发卷的子曰诗云。

七十年代,八十高龄的璞娘抓着六璞的手,一声声唤着:“问天、问天……”。唤了十多声,头一歪,去了。在场子女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唯有六璞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三叩九拜,两行热泪哗啦啦流个不停。璞娘下葬后,六璞拿草绳绑了那一床书,在璞娘坟边搭了间茅草屋,独自为璞娘守孝。

三年孝满,包产到户了,六璞拿分来的肥地换了茅草房前的一块薄田,扛着锄头拾掇一个月,改成池塘,养了些鱼虾、浮萍、鸭子。浮萍喂鸭,鸭粪养鱼。此时的六璞,翻出那摞藏了几十年的书,坐在璞娘坟前。“娘啊,今日桃花落了,我们读黛玉葬花吧。”于是翻书寻了半日,远举着书本,半眯双眼,高声诵读起来:“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坟头后那一坡六璞种下的桃树,粉红的花瓣一片又一片,飞落得无声无息。

有时书读到半途,有人来买鸭买鱼,隔着鱼塘唤他半日,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气鼓鼓地喊着:“喊啥子喊,自己抓嘛。”买家了解他的脾性,倒也不气,挽起裤腿,在池塘里捣鼓半日,挑了相中的鱼活鸭,拿稻草绳绑了,隔着池塘来回晃着问价,六璞盯着书,也不抬头:“看着给就行,啰嗦啥子嘛。”买家便掂量着取些钱放在房前的竹筒里,提着东西去了,一桩交易便告了结。

有时候六璞也不读书,便拿毛笔蘸了炭灰水,在房后的石壁上勾勾画画,写完便擦,擦完又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哪会有人识得那些字画,又哪会有人关心这些?这村民眼里闲闲散散、疯疯癫癫的六璞,就这样过了古稀之年,一天黄昏,独自下到池塘里,仔仔细细地洗了头、洗了澡,换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裤,关了茅屋的门,第二天便没再出来。

村里人破门而入时,发现茅屋的地板上挖了一条狭长的坑,六璞直挺挺地躺在坑底,身下垫着的,是他逃荒时带来的一箱子书。坑前立好了石碑,上书“万灵庄方孝孺之墓”。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在十里八乡造成不小的轰动,好事者遍查县志,确有记载:“万灵庄主方问天,清末举人,有独子方孝孺,丫鬟所生。举人卒,孝孺善尽家产,不知所踪……”

发表于2013-04-30
绝对喜欢, 好帖子不多哦, 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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